“有何奇怪？”
顾正臣沉默不语。
治外必先治内。
“什么？”
若是连家人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，那官吏会怎么办？
顾正臣起身，从桌案后走了出来，沉声说：“百姓为朝廷出死力气，朝廷连一口饱饭都不能给他们！这样的百姓，在你们眼中就是蝼蚁吗？你们吃饱了，就不需要管他们死活了是不是？”
顾正臣没有听梁斌的诉苦，而是暗暗盘算。
梁斌脸色大变，刚想辩解，顾正臣再一次开口：“我不希望听到谎话。”
户房梁斌走入二堂，将册子呈上前：“县尊，今日支给徭役的粮食已足额发放，马力、吴大称已具名在册。”
顾正臣惊讶不已。
既然孙一口死在乱石堆里面，就不可能是走路摔死在那里的，如果不是山石垮塌压在下面，那就只能说明，有人专门给他堆了一个石头坟。
一处处疑点背后，是一双双大手，遮着真相。
梁斌抬起头看着顾正臣。
你不把饿狼喂饱了，饿狼怎么可能不吃羔羊？
顾正臣冷眸，起身问：“拿还是没拿？”
孙十八继续说：“倒是在孙一口坟以西三十步外，有不少碎石堆积，那里确系山体滚石。”
整个句容县衙，六房合计司吏三十五人，按一个月四两的标准，那就是一百四十两，这还没算入典史、主簿、县丞，更没计站班皂隶、捕班快手、壮班民壮这三班衙役等人。
潜藏的暗涌——可能吃人。
孙十八无奈地摊开手：“这个问题也曾问过，只是没人说得清楚。每次事发时，都在隐秘处，具体情况恐怕还得老爷询问当事之人。”
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。
从这个角度上来看，大明的俸禄制度是存在缺陷的，吏员与衙役的待遇过低，也是存在问题的。
孙十八摇头：“横向乡里，地痞无赖，手中还有十几个看家护院，贺庄人都怕他。”
顾正臣疑惑，问道：“等等，有十几个看家护院，这郭杰缘何还被人打断手指？”
顾正臣拿册子看了看，见数字对得上，便问：“梁斌，往年徭役时，县衙克扣掉的粮食可有你一份？”
有打手的无赖，怎么可能会被人近身，还不止一次受断指之痛？
句容县城之中，能称得上大族的只有郭、骆、陶、赵、葛五家。
这些大族，不是人多势众，香火旺盛，分支众多，如郭、骆两家，就是偏居一角，宗族团结，内部严密，如城西的陶家，城南的赵家，还有一个谁都不能忽视，却一直人丁不旺的葛家。
葛家之所以被列为大族，很大程度上是沾了祖上的光，毕竟老祖宗是葛玄、葛洪，尤其是葛洪，自号抱朴子。
顾正臣欣赏葛洪，毕竟是提出“我命在我不在天”的人，只不过这一套不适合套用在洪武官场，冲着老朱喊，估计老朱会派刽子手上一堂实操课看看……
相对于葛、陶、赵三家，郭、骆两家更值得注意，说到底，还是这两家开枝散叶的有点厉害，人多了，势就大了。
这些官吏不是农民，手中握着的不是锄头，可以下去耕作，他们握着的是权力，是“合法”拿走百姓财产的权力！
孙十八摇头：“此事并不清楚，确实令人不解。”
在这种情况下，官吏必然沆瀣一气，以各种手段从百姓手中抢吃的，比如征徭役，大规模的征徭役，往多了报，往长了整。
官吏如饿狼，百姓如羔羊，不巧的是，饿狼是负责看管羊圈的。
顾正臣想要大治地方，就必须先投喂官吏，只有这样，他们才可能减少对百姓的盘削。
句容自古以来就是穷命，谁来了也兴盛不了。
“县尊，我，我……”
梁斌不知如何回答。
要知道，官吏都是人，不说杂七杂八的需求，饱暖思什么，只单单说，每一个官吏、衙役背后都有家人，朝廷给的俸禄与“报酬”至少需要让他们的家人饿不死才行。
“郭杰此人如何？”
顾正臣手指中夹着一枚铜钱，轻轻把玩：“孙一口的坟你去过没有？”
顾正臣脸色铁青：“你是说，有人杀了孙一口，然后搬了石头将他埋在了底下？搬这么多石头，难道不费时费力，何不直接将尸体抬到西面就地掩埋？”
让地方兴盛？
开什么玩笑。
梁斌看着威严的顾正臣，连忙跪了下来：“拿，拿了。”
不合理。
顾正臣询问。
攘外必先安内。
梁斌害怕了，擦着冷汗说：“这，这是惯例，县衙里人人都有份……”
梁斌慌乱地说：“县尊，我也是没办法啊，朝廷就那么一点俸禄，养活了自己，养活不了家人，若不克扣他们的，全家都得饿死啊。所有胥吏都是这样干的，所有府州县都是这样做的啊。”
至少，自己能控制大局，让绝大部分胥吏听自己指挥，有所约束，而不是像现在，名为知县，实际上谁有点事都往县丞、主簿、典史那里凑，一个个在面前看似毕恭毕敬，转过身就骂的大有人在。
“孙一口是被埋在山石下面的。”
顾正臣没想到，调查个掘坟的案子，竟
势大不欺人者，少有。
顾正臣揉了揉眉心，做知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，对付胥吏下属已耗费心神，但最棘手的，还是如何处理与地方大族的关系。
对很多地方官员来说，朝廷的意志可以敷衍，但强宗大族的利益不容侵犯。
太过认真，结果只能是“生怨取祸”。
这些怨，这些祸，不是百姓能加在官员身上的，而是这些强宗大族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