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连几夜,我在床上辗转反侧,不能摆脱愧疚:妈妈都是因为我才死的啊。可是,也不全是因为我……如果我因为担心自己的亲人而不去抗敌,如果另一个人也这样想,如果第三个、第四个人也都这样,那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。我决意让自己忘记,忘记妈妈向我们走来时的情景,忘记听到命令的那个瞬间……可是我确实朝她那个方向开过枪,我忘不掉她的白色头巾……您绝不能想到,这种感受是怎样让人痛不欲生。时间愈久,愈是苦不堪言。
有时在深夜里,窗外突然有年轻人的笑声和说话声传来,我都会吓得乱打哆嗦,刹那间以为这是孩子的哭喊声、孩子的惨叫声。有时我突然从梦中惊醒,觉得喘不过气来,一团焦煳味堵住心口……您不知道人肉烧焦是什么气味,特别是在夏天,那是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甜丝丝的味道。我如今在区政府的工作就是,如果哪儿着了火,就必须赶到现场搬走文件。可是如果听说是农场失火,有牲畜烧死了,那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去的。我不能够去,因为那会使我回忆起过去……那种味道,就像被烧焦的人肉的味道……有时深夜醒来,也会跑去取香水,因为我觉得空气中也有这种
不止一次了,我们正要打伏击开火,突然发现妇女们走在前面,德国人走在后面。等她们走近了,又看见自己的亲人都在里头。这时大家最提心吊胆的,就是游击队长下令开枪,大家都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指令。一个人小声嘟哝:“那是我妈。”另一个人也说:“那是我小妹。”还有人发现了自己的孩子……我母亲总是围着一条白头巾。她个子高,所以大家常常最先认出她。往往我自己还没有看见她,别人就告诉我:“你妈妈在那儿……”
射击命令一旦下达,你就必须开枪。在那个关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朝哪儿开枪了,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:紧紧盯住那块白头巾——看看妈妈是活着,还是倒下了?那块白头巾很显眼……只要枪声一响,乡亲们和敌人都向四处跑开,也就会有人被击中倒下。如果我没有弄清楚妈妈是否还活着,就会一连数天心神不定,坐立不安,直到联络员从村里回来,告诉我妈妈还在,我才又恢复正常。就是这样,直到下一次伏击,再经历一回。这种事要是搁在今天,我是怎么也受不了这种刺激的。可当时我非常仇恨法西斯,就是这种仇恨,支撑我挺了下来……
直到现在,我的耳边还时常出现一个小孩子的惨叫声,一个被扔到井里的孩子的叫声。您哪里听到过那种声音啊?那孩子被扔进井里时,尖声凄厉,简直像是从地狱里,像是从阴曹地府传出来的声音。那已经不是孩子的喊叫声,甚至不是人的声音了……还有,谁看到过一个年轻小伙子被钢锯活活锯成几段?……那是我们的游击队战友……从那儿以后,我每次执行任务,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:杀敌报仇,有多少杀多少,用最无情的方法消灭他们!我一看到法西斯俘虏,就想活活掐死他几个。用我的双手掐死他们,用我的牙齿咬死他们。我都不想开枪击毙他们,这种死法对他们太便宜了。我不想用武器,不想用枪去杀死他们……
在法西斯逃跑之前,这时已经是1943年,他们枪杀了我母亲……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人,在临死前还在为我们祝福:
“坚持下去,孩子们,你们应该活下去。就是死,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死……”
妈妈并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,她说的只是普普通通女人的话。就是想我们能活下去,并且要读书学习,特别是学习。
跟她一起关在囚牢里的妇女后来告诉我,每次母亲被押出去时,都请求她们:“噢,姐妹们,我只有一件事挂在心上,如果我死了,请照顾我的孩子们!”
所以,待战争过后,当我回到老家时,母亲的一位难友便把我带到她家去生活——虽然她也还要养活两个小孩子。法西斯把我们家的茅屋烧掉了,我弟弟牺牲在游击队里,妈妈被枪杀,爸爸还在前线打仗。爸爸从前线回来时,满身的伤、满身的病,没有活多久也去世了。就这么一大家子人,到头来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。母亲这位难友自己也很穷,再加上两个很小的孩子。因此我决定离开她,随便到什么地方去。她哭着,不肯放我走。
我得知母亲被敌人枪杀后,变得神志不清,心智恍惚,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尸体……敌人枪杀她们后,把尸体埋在一个很深的防坦克壕里,又用推土机在上面碾过。人们在现场指给我看,妈妈当时站在什么地方,我就跑过去用双手挖了起来,找出了好几具尸体,我凭着妈妈手上的一枚戒指认出了她。看到这枚戒指,我大叫一声,就不省人事了。几个女人把母亲的尸体抬回来,用罐头盒舀水洗净她的身子,安葬了。我现在还保存着那个罐头盒。